專訪盧森堡央行行長、歐洲央行管理委員會成員伊夫·梅爾施：問題國家退出歐元區是經濟上的“自殺”

　　歐洲主權債務危機還在發酵，歐元的命運也眾所關注。歐洲官方層面是如何看待歐元問題的？近日，盧森堡央行行長、歐洲央行管理委員會成員伊夫·梅爾施(Yves Mersch)訪問北京，對他進行了專訪。梅爾施是下任歐洲央行行長的熱門候選人之一。

　　梅爾施認為，成立貨幣區意味著區域內的國家命運都交織在了一起，所以退出是很不現實的。一個國家要退出貨幣區，就必須要建立起自己本國的貨幣，這是不現實的，會從根本上毀滅這個國家的金融體系，該國在國際資本市場上也將沒有容身之地，這甚至比貨幣區內部出現危機更加嚴重，這就是經濟上的“自殺”。

　　“我們沒有考慮過這種退出機制，歐元區并不是能隨意進出的，貨幣也不可能像衣服一樣換來換去。”梅爾施說。

　　危機推動歐元區進一步整合

　　第一財經日報：歐元區各國在經濟方面有很多差異性，從目前的政策差異來看，這是否影響歐洲的一體化推進？

　　伊夫·梅爾施：歐盟或歐元區并不是在一個中央政府管理下的單一國家，而是由很多主權國家組成的聯盟。歐洲國家的分化并不比美國各州的分化大，也不比加拿大各省的分化大，甚至也沒有中國大陸各地區間的分化大。通脹形勢和單位勞動成本的差異也是如此。美國和歐元區的經濟規模相似，歐元區整體的經濟表現是可以與美國相媲美的。過去12年里，歐元區人均收入與美國大致相同。另外，如果把歐元區看做是一個整體，其債務形勢遠沒有美國和日本那么嚴重。

　　歐元區今年的公共赤字總額占經濟總量的比重是4.5%，明年會下降到3%。像希臘雖然在金融危機中遭受了很大的沖擊，但現在基本已開始穩定并逐步恢復。歐元區的公共財政赤字達到峰值時，公共財政赤字占GDP的比重為85%~88%，但和美國、日本以及世界上其他經濟體的財政赤字水平相比，也是偏低的，而且，從2013年開始歐元區的財政赤字將會逐漸下降，歐洲應該是當今世界最為開放的大型經濟體。在創造就業方面，自1999年開始，歐元區大約創造了1400萬個就業崗位，美國在同一時期卻只創造了800萬個就業崗位。

　　日報：有一種觀點認為，歐洲主權債務危機的解決，需要真正推進歐洲的財政整合，你認為歐洲的政治聯盟最終是否會建立起來？

　　伊夫·梅爾施：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長期來看，貨幣聯盟和政治聯盟可以是彼此互補的關系，但不是說非這樣不可。貨幣聯盟需要各國在財政、宏觀經濟和宏觀謹慎方面進行更加緊密的合作。

　　歐元的設計已經充分考慮到了這一點。歐洲單一貨幣的初始藍圖，是在時任盧森堡總理皮埃爾·維爾納主席的指導下起草的，藍圖中提到了建立一個貨幣聯盟的設想，包括把制定關鍵的經濟政策的責任轉交到聯邦或者共同體的層面上來。

　　危機期間，因為歐元制度設立所暴露出來的一些缺陷，讓這些想法在近一段時間再次出現。如何推進貫徹政治聯盟的商討一直在進行，但是需要時間。可以說，歐洲一體化的進程更像是一種演化，而不是變革。2010年，在對各國財政政策的監管和實施更加嚴格的宏觀經濟監控方面，歐洲已經做出了一些重大舉措。而在審慎的架構和危機管理方面，歐洲也建立了新的制度。我們當前正在朝著經濟和金融更加一體化的方向邁出重大步伐。

　　退出歐元區重建本國貨幣是不現實的

　　日報：也有一種觀點認為，歐元會走向崩潰，最終會有國家退出歐元區，你這樣認為嗎？

　　伊夫·梅爾施：自從歐元1999年創立，單一貨幣的幣值保持在能夠穩定物價的水平，也就是低于但接近于2%，過去12年里，歐元區平均年通脹率為1.97%。歐元是物價穩定和信心之錨。我并不覺得歐元的這一優勢會在未來發生任何改變。對每一個成員國來說，他們不會選擇離開歐元區的。

　　成立貨幣區意味著區域內的國家命運都交織在了一起，所以退出是很不現實的。一個國家要退出貨幣區，就必須要建立起自己本國的貨幣，這是不現實的，會從根本上毀滅這個國家的金融體系，該國在國際資本市場上也將沒有容身之地，這甚至比貨幣區內部出現危機更加嚴重，這就是經濟上的“自殺”。我們沒有考慮過這種退出機制，歐元區并不是能隨意進出的，貨幣也不可能像衣服一樣換來換去。

　　歐洲央行的職責是維持歐元購買力穩定

　　日報：有些報道稱，歐洲央行管理委員會要開始重啟購買政府債券的計劃，但有些人提出了異議，你是同意還是反對這一計劃？

　　伊夫·梅爾施：在管理委員會中，我們一直保留著公開探討、匿名投票和統一溝通的傳統。甚至在金融市場局勢緊張的時候，一些決策也是由多數票決議做出的，而不是一致通過的方式解決。一旦做出了決定，所有的議論隨即停止。

　　日報：歐洲央行內部對解決歐元問題的態度和立場，與歐元區各國政府存在什么分歧嗎？

　　伊夫·梅爾施：所有的機構都必須完成他們各自的責任目標。歐洲央行的職責是維持歐元區民眾購買力的穩定。我們在過去履行了這一職責，我們也將在未來盡其所能地來實現我們的這一使命。

　　然而，主權債務危機無法只*貨幣政策的調控途徑來解決。把公共財政重新調整到可持續的軌道上是各國政府的義務。在歐洲層面來修復歐元區的制度框架是各國政治主體的責任，這樣才能確保經濟和財政失衡不會很快再次出現。

　　歐洲央行具有高度的獨立性

　　日報：歐洲央行是否延續了德意志聯邦銀行的獨立性？央行的獨立性在解決歐洲債務問題方面有什么重要的意義？

　　伊夫·梅爾施：歐洲央行的獨立性是莊嚴載入歐元區單一貨幣制度框架中的內容。無論是歐洲央行還是各國央行，都不允許尋求或是接受來自于歐盟或任何一個國家的指令。相應的，各國政府和機構要遵守這一原則。歐元過去的表現以及歐洲央行所做的決定——包括近期提高利率的決定，盡管引發了政界人士的各種議論和評價，卻凸顯了歐洲央行高度的獨立性。

　　日報：日本過去20年都是零利率政策，美國過去三年也是零利率政策。歐洲央行在利率方面的舉措與美國不一樣，你覺得未來利率的前景如何？

　　伊夫·梅爾施：我想從經濟理論角度來講，如果太長的時間里，利率都是過低的話，就會有不利的影響。不僅會危害資本的分配，而且會打消人們維持國際貨幣收支平衡的信心。而且就企業而言，企業也就喪失了市場競爭這一動力。銀行放貸也可能比較隨意，沒有資質的公司都可能從銀行那里獲得貸款，一直以來利率太低，太長時間里利率太低，會導致資本錯誤的配置。

　　我們也一直都表明，其實我們歐洲央行的貨幣政策和我們流動性配置的框架是不一樣的。就貨幣政策來說，歐洲央行確實未實施零利率政策。歐洲央行在實現利率正常化方面都比其他的經濟體快一些，在流動性分配方面，金融市場上的人是不太支持一些短時間的臨時性政策的。

　　其他國家的中央銀行怎么做我沒有辦法去評估，因為他們肯定是根據自己的國情而定。但我個人認為，如果利率在太長時間處于負利率狀態，并不是好事，這對于收支平衡、對于人們的儲蓄都帶來極大的傷害。

　　日報：歐洲央行加息是否會抑制歐洲經濟的增長？

　　伊夫·梅爾施：為了錨定人們對歐元區中長期的通脹預期，歐洲央行分別在4月份和7月份提高了利率，這是歐洲央行必須要做的。這一做法讓歐元區的長期有效利率維持在一個較低水平。通脹預期的升溫將會產生毀滅性影響，尤其對那些已經承受巨大壓力、必須在資本市場為較高的信用風險溢價、付出代價的國家來說，更是如此。如果通脹預期不能被有效地弱化消除，通脹的風險溢價也會讓信貸成本雪上加霜。

　　日報：最近幾年歐元匯率波動劇烈，對于歐洲經濟來說影響是不是很大？匯率問題是否影響著歐洲的決策？

　　伊夫·梅爾施：匯率過度的波動確實會對經濟產生破壞性影響。過去一個月，歐元的匯率——以歐元區20個重要的貿易伙伴國的貨幣匯率來計算——下滑了2.2%。歐洲央行管理委員會有一個主要目標，就是物價穩定。為了完成這一使命，我們觀測了大量的數據指標，而匯率是其中一個指標。我們并沒有為匯率設立什么特定的目標。

　　在歐洲負責管理匯率問題的機構是歐洲央行，但是匯率并不是歐洲央行進行決策的出發點。歐元區是一個很大的經濟體，擁有3億人口，貨幣區內部就有規模很大的貿易往來，所以匯率對我們來說不像以前那么重要，在我們分析通脹壓力、評估經濟情況時才會考慮匯率，但匯率不會左右歐洲央行的決策。

　　我們不會容忍任何一個國家違約

　　日報：在這次歐洲主權債務危機中，中國也參與了歐洲穩定計劃，購買了許多歐洲債券，歐洲央行有沒有什么舉措使得中國購買這些債券不至于受到很大損失？

　　伊夫·梅爾施：中國政府購買美元債券并不需要額外擔保。至于歐洲央行如何確保中國購買歐洲債券的安全性，我認為這個需要投資者自負其責，投資者要對自己所承擔的風險負責，購買歐元區的債券也是這個道理。

　　歐洲央行保持了從不違約的記錄，歷史上我們從來都是有債必還的，在過去的幾個月里我們仍然進行了必要的支付，我們不能容忍任何一個國家違約，因為一旦這種情況出現，會有其他國家效仿，這樣會影響整個歐盟的公信力，這里面不僅有技術上的考慮，也有政治上的考慮。

　　日報：作為央行行長以及歐洲央行管理委員會成員，你認為目前市場上看待歐元區問題有什么誤區？

　　伊夫·梅爾施：2010年的數據顯示，在國際貨幣的選擇中，人們對歐元的偏愛程度表現出了相當穩定的態勢。舉例來說：2010年歐元占全球外匯儲備的比重大體保持不變。全球外匯儲備中，以歐元計價的資產略微增加，從26.0%增加到26.3%。2010年底，全球外匯儲備規模達到了9.3萬億美元的歷史新高。

　　從這些數據和事實可以看出，亞洲投資者在投資方面具有長期的戰略視角。雖然短期歐洲形勢出現了一些波動，但歐洲一體化進程的深化，以及歐元區成員國所進行的改革和調整計劃，都會讓這些具有長期戰略眼光的投資者獲得更豐厚的回報。

　　盧森堡加入歐元區所獲經濟利益巨大

　　日報：對于盧森堡來說， 加入歐元區，在哪幾個方面獲得了益處？

　　伊夫·梅爾施：對于盧森堡這樣一個經濟規模小的開放經濟體來說，歐元給它帶來的經濟利益是巨大的，因為我們與主要的貿易伙伴國進行貿易往來的貨幣兌換成本被消除了。

　　對于盧森堡這樣一個金融中心而言，所有歐盟內部的轉移支付都被當作是國內支付的一部分，這點至關重要。單一貨幣的存在也消除了匯率風險和套期保值成本。在危機期間，一些規模較小的國家的貨幣都承受了壓力。

　　歐元是世界第二大儲備貨幣，也是世界交易量第二大的貨幣。歐元紙幣和硬幣合計在全球流通中存在的總價值也是最高的。這種市場地位給予了歐元一定程度的保護作用，同時意味著能減少來自于激進投機行為的沖擊破壞。對于盧森堡來說，成為貨幣聯盟中的一員沒有任何損失。

　　日報：金融危機對盧森堡的影響如何？現在是否已經恢復了？

　　伊夫·梅爾施：盧森堡作為一個與世界高度相連的國際金融中心，并未幸運地免受金融危機蔓延帶來的影響，但其受到的負面沖擊要弱于其他國家。規模龐大的盧森堡投資基金行業遭遇了回購風潮，而以外資銀行主導的銀行體系資產和負債規模出現大幅下滑，外資銀行的總資產規模縮減了20%。然而，這主要還是由于外資金融機構對經濟缺乏信心。與那些國內金融部門高度杠桿化、而且往往已在國外過度擴張的國家相比，盧森堡國內金融部門所受到的損害要輕一些。

　　隨著全球經濟的復蘇，盧森堡整體的形勢已經穩定下來。自2009年開始，已沒有銀行需要再被救助，投資基金資產規模也恢復到了危機前的水平。此外，早在2009年下半年，實體經濟就開始恢復了。2010年，盧森堡GDP增長了3.5%，而歐盟平均增長率為1.7%。

　　日報：相對于歐元區其他國家，盧森堡的債務控制得非常好，2010年債務與GDP之比僅為18.3%。經濟復蘇情況也較其他歐元區國家更快，原因何在？盧森堡如何維系民眾福利和債務問題的平衡？

　　伊夫·梅爾施：穩健的公共財政是一個成功的金融中心必備的要素之一。毫無疑問，金融部門的蓬勃發展在過去幾十年中已經為整個國家賺取了豐厚的利潤，而且成為盧森堡政府穩定的收入來源。但這并不是說這樣就萬事大吉了，盧森堡還是要受到中歐和北歐正在面臨的人口問題的干擾。老齡化的社會將導致公共部門擁有更高的隱性負債。金融危機期間，政府通過大量的赤字開支來緩解危機帶來的沖擊，而現在是時候將預算調整為盈余，并且要迅速執行結構調整的策略了。

　　盧森堡：發達的金融業

　　日報：盧森堡經濟規模相對較小，為何金融業如此發達？

　　伊夫·梅爾施：盧森堡有著開放而靈活的勞動力市場，歷來提供的勞動力都受過良好的教育，素質較高，極具國際化水準。盧森堡在監管方面卓有成效，不僅與被監管實體保持緊密而高度互動的關系，還為在盧森堡發展的金融業提供了一個必不可少的、優良的基礎設施平臺；另外，國際專家們豐富而寶貴的經驗又增加了盧森堡在監管方面的競爭優勢。行政管理問題總能以快速有效的方式解決。我們采用對企業和對投資人友好的稅收制度。盧森堡無論在地理上還是在歷史上，都處在歐洲絕對核心的地位，其民眾歷來都相當具有國際視野、思想開闊而且能使用多國語言。

　　日報：能否簡單介紹一下盧森堡金融業的各種規模和排名？

　　伊夫·梅爾施：從規模來講，盧森堡是繼美國之后，世界第二大投資基金中心。2010年，有3667個投資基金在盧森堡登記注冊。投資基金的凈資產規模約為2.2萬億歐元。除此之外，在盧森堡經營的銀行總資產規模高達8000億歐元。再者，從各種金融業務的關聯性方面來講，盧森堡堪稱世界最大的投資基金中心。也許這也是為何盧森堡在世界最具系統重要性的金融中心排名中排名第21位的原因。最后，盧森堡是歐元區最重要的私人銀行業務中心，也是歐洲再保險公司業務中心。